夹边沟,是甘肃酒泉县一个关押右派犯人的劳改劳教农场。从1957年10月开始,那里羁押了近三千名右派分子。1961年10月,上级纠正了甘肃省委的左倾错误,并开始遣返右派犯人。此时幸存者还不到一半。
高尔泰是夹边沟农场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之一。在其近作《寻找家园》中,高尔泰以细腻的笔触,冷峻的语调回忆了几个夹边沟难友,几个难友相同的悲惨遭遇令人唏嘘不止,而他们在严酷的环境下所呈现的不同的人生品质又让人掩卷沈思。
一 安兆俊:「记住,不光是要活下去,还要活出意义来。」
1958年10月1日,高尔泰所在的新添墩分场四个大队全体人犯,天不亮即起床赶路,步行两、三个钟头,到达场本部所在地夹边沟,参加庆祝国庆大会。
庆祝大会一开始是全体人犯合唱《国际歌》,接着是刘场长训话。照例都是套话,听得高尔泰昏昏欲睡。「突然有几句话,像锥子似地钻进了耳朵:……个别人狗胆包天,竟敢记秘密日记……没有马上治你,是为了给你一个主动坦白的机会……你不坦白,就看你表演……我脑子里轰地一下,响起了无数蝉鸣,完全清醒了。」1
原来,高尔泰一年前进农场时就带了一堆书,还有一本日记。「里面都是那种懵懂年龄里一个自由爱好者一闪一现的小感想。诸如『一个 社会 里个人自由的程度,是这个社会进步程度的标志』,或者『我的世界是这么大,这么千山万水无穷无尽;我的世界又这么小,这么咫尺千里寸步难行』之类。毫无操作意义,本身微不足道。但要是被别人拿到,后果却十分严重。在那右派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年代,没人代为保管,又不甘心销毁,只有带在身上,终于一直带到农场来了。」2
听了场长的话,高尔泰直感到天旋地转。「一时间我觉得,好像脚下的土地在往下沈。别说是外面的形势,周围这些捉虱子缝纽扣打瞌睡的人们,也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幻影了。想起了父亲母亲姐姐和妹妹,音容笑貌如在 目前 。我担心,再也见不着他们了。」3
当然是一场虚惊。
农场的农业队第一大队的大队长安兆俊已偷偷把那本日记烧了。安兆俊是 历史 学家,原先在民族学院 研究 新疆史。是夹边沟农场第一批关进来的右派分子之一。当时,在劳改队和劳教队,用犯人来管理犯人是普遍的事(这一点与纳粹集中营的做法很类似),安兆俊便当上了农业大队的大队长。因为是队长,管教干部们忙不过来时,也把一些杂事交给他做,其中包括把没收来的东西分类登记。这样,他才有机会看到了高尔泰的那本日记,他知道这日记是祸根,就冒险偷偷藏起来,「趁帮竈时,丢在炉膛里烧了」。
奥地利医生弗兰克曾被囚禁在纳粹的集中营里,关于集中营里的俘虏,他说过一番发人深省的话:「集中营中的生活经验,显示出人的确有选择的余地。有太多太多的实例足以证实:冷漠的态度是可以克服的,暴躁的情绪也可以控制。人『有能力』保留他的精神自由及心智的独立,即便是身心皆处于恐怖如斯的压力下,亦无不同。
在集中营呆过的我们,都还记得那些在各房舍之间安慰别人,并把自己仅余的一片面包让给别人的人。这种人即使寥若晨星,却足以证明:人所拥有的任何东西,都可以被剥夺,惟独人性最后的自由──也就是在任何境遇中选择一己态度和生活方式的自由──不能被剥夺。」4而「正是这种不可剥夺的精神自由,使得生命充满意义且有其目的。」5
可以肯定地说,安兆俊正是没有被苦难、被严酷的环境剥夺了「人性最后的自由」的人,所以,尽管身陷囹圄,尽管饱受折磨,他仍做到了「使得生命充满意义且有其目的」。
安兆俊看了高尔泰的日记,很喜欢这个有思想的年轻人,也为他担心,怕他承受不了农场非人的折磨,于是,他冒险找了个机会,对高尔泰说了一番推心置腹而又语重心长的话6:
……真担心你的承受能力。处境越是绝望,人也越容易沮丧。特别是我们这种,都是些孤独的个人,没有个组织的支援,没有个舆论的声援,也没有个社会的同情,……我们这里,名演员偷别人的馒头,大 音乐 家涎着脸乞求一丁点儿施舍,在外国拿了两个博士学位回来的学者,为抢着刮桶,打架不要命,这样的事,多得都不奇怪了。至于自打耳光,告小状、一年到头不洗脸不梳头不补衣服的,那就更普遍了。这都是精神崩溃的表现。现在死掉的人越来越多,我想除了饿和累,精神意志的崩溃,也是一个原因。你还年轻,一定要坚强些,再坚强些,要学会经得起摔打。这个,谁也帮不上忙,全靠你自己了。说着他瞟了一下闹钟,站起来,说,回去了好自为之。记住,不光是要活下去,还要活出意义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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